却说这家客栈,位置并不偏僻,处在繁华街区,客人很多,显得十分热闹。皇上携三人回来就寝,只见客栈内雕阁画栋,抬头可见硬榆木的粗大房梁,梁上悬挂的灯盏光晕柔和,照着下面硬榆木的方桌方凳,外加墙上贴着的各样红色大幅剪纸,显得别具一格,古香古色,韵味十足,与杭州城的美妙景致相得益彰。
明安图和穆腾额给皇上与令妃定的原是最大最气派的房间,可是皇上被令妃的一番话提醒,决定一切从简,只挑了一室普通的房间住下,又怕委屈了令妃,便让店里的丫头伺候令妃沐浴,他与明安图穆腾额也去沐浴更衣,他观察明安图,感觉明安图还是有心事,断定明安图对那个唤名秀妍的女子有情。不过这也难怪,明安图清新俊逸,玉树临风,若始终这么耗下去,真真耽误了淑人君子。又一想,缘分自有天定,明安图究竟能不能寻得意中人,也要随缘看命。于是无话,回房间看望令妃。
令妃刚刚出浴,温泉水滑洗凝脂,侍儿扶起娇无力,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。皇帝走进来,令妃转身施礼接驾,皇上立刻上前扶住她。令妃因明安图的事情,有些落寞,皇帝挽着她的腰,与她一起走到窗前,看门外依旧灯火通明,江南的繁华富庶可见一斑。
她说:“四爷,白居易写,临别殷勤重寄词,词中有誓两心知。七月七日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。让人看了想落泪。”
皇上说:“璎珞,今天为何这么伤感?”
令妃说:“女人都盼与夫君长长久久,琴瑟共鸣,可是无奈,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心恋落花。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女人的梦想,总是那么轻易就会破碎。”
皇上说:“你指的是我,还是另有其人?”
令妃回身望着乾隆:“四爷,您以为,璎珞会是那样的女人?您错了,璎珞心里没有别人,我指的当然是您与我。”
皇上说:“璎珞,人生在世,细细想来,尽是悲凉。虽有来生来世的说法,但谁也没见过人死而复生,万寿无疆。任凭如何一时显赫,荣耀通达,到头来,也只不过是落花流水春去也,天上人间一场空。唯有情义至真至纯,可以超越生死轮回,与天地共长久。这一点,我是相信的。然而一切情意,又如流星,可能只有一瞬美丽,常常展眼无踪无影亦无痕。何况我有千秋大业,身世羁绊,如果妄谈情爱,皆是虚幻。我知道,我对你的亏欠,是不能给你一个正室的名分,但我可以承诺你,再等我十年,我会让你,做我名正言顺的正妻。”
令妃抓住皇上的胳膊,又抱住他,面颊贴在他的胸前,脉脉含情:“四爷,我不求名分,也不想做您的正妻或侧妻。我只想您可不可以像当年李隆基与杨玉环那样,与我立一个誓言?”
乾隆问:“什么誓言?”
令妃说:“除非死别,绝不生离。”
乾隆说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令妃含泪而笑:“四爷,我与您发这个誓,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愚钝,执迷不悟?”
乾隆说:“我既然承诺你,就尽量实现。”
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,溯游从之,在水中央。
乾隆挽着令妃,与她共赏一轮明月,见她不敢凝视自己,显得羞怯矜持,宛若豆蔻梢头二月初,幽然在空谷。他借着烛光,轻抚她的脸颊。令妃抬眼看他,他表面平静如初,内心却漾起层层涟漪。不觉间,他发现已经长庚星高挂,月在中天。
影凄迷,望中疑,非雾非烟,粉腮香凝。冰肌玉骨,清凉无汗,花开花谢,不与人期。
玲珑骰子安红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?怕相思,已相思,轮到相思无处辞,眉间露一丝。欲把相思说似谁?浅情人不知。
愿为西南风,入君怀长逝。思君如流水,何曾有穷时……
乾隆看见令妃含泪欲洒,哽咽无语,十分心疼,也十分疑虑。为什么魏璎珞跟他在一起,总是要哭断哀肠,咽泪装欢?其实不必细说,他们都心知肚明,是因为孝贤纯。
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几度妥协,上下求索。囊虫映雪,挣扎拓落,故园梅雨,零落无着。
不再计较人言可畏,不再追忆往事得失,失去的,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来;得到的,亦让人难以看透,难以把握……
清晨望晴空,珠山又清明。乾隆一觉醒来,发现令妃还在熟睡,便不想打扰她。他记起昨夜握着她的手一同入眠。可是现在天色已亮,他开始思虑该如何探听消息。
他想,浙江巡抚衙门亦在繁华之地,街对面有很多酒楼,不妨到离衙门最近的地方假意吃酒,看一看能否遇到从衙门出来的人,他们会说什么。他见令妃睡得正香,不忍打扰,便自己披上直氅,穿好衣服,去见明安图和穆腾额,共同商议如何行事。他出房间之后,令妃醒了,用手去摸身旁,不见他踪迹,于是也起来梳妆,去问皇上下一步怎么办。
说来也巧,几个人一起在客栈的厅堂里吃早茶,两排诺大的榆木方桌,全部都坐了客人。他们正吃着,却听旁边几个人,其中有一个,对其他人说:“我昨日,去见了巡抚王大人,你们猜,打点一共花了多少?整整一万两!不过这钱花得也值。现如今,在咱们省,买官卖官,已经是家常便饭。小弟若能求得一官半职,也算光宗耀祖。俗话说,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。衙门深似海,有理没钱别进来。等我做了官,想把这一万两再捞回来,就如探囊取物,轻松自在。”
说着,一副得意忘形之状。
皇上及其他三人听了,都十分感兴趣地侧耳。穆腾额小声问:“四爷,要不要抓来询问?”
皇上说:“我们现在身分不明,凭什么抓人?”
明安图问:“皇上,想不暴露身份,又想探出口风,也只有抓人这一条路。”
皇上说:“不必我们去抓,却该让他自己送上门来。”
令妃说:“皇上,您是说……”
皇上问:“璎珞,你可有计策?”
令妃绕过桌子,在皇上耳边嘀咕了几句。皇上点头,说: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,若要引他上钩,看来也只能这样吸引他的注意。”
于是令妃给穆腾额和明安图各写了一张纸条。穆腾额看了,吓得不轻,小声说:“奴才不敢。”
令妃说:“穆腾额,你不要惊慌,现在,大事要紧,也只能如此,希望你配合一下。”
穆腾额长舒一口气,皇上见那几个人眉飞色舞,并没有注意到什么,用眼神示意令妃,令妃便站起来,假意哭泣,大声说:“你,你好没良心!我自从嫁了你,一直恪守妇道,勤俭持家,你却污蔑我跟你堂弟有染。我,我还不如一死了之!”
穆腾额虽有些胆怯,但是情况如此,他也只能配合令妃。于是一拍桌子,指着令妃说:“你敢说你跟他没有勾勾搭搭?然后,又指着明安图。”
明安图站起来,对他说:“你无凭无据,凭什么说我跟嫂嫂私通?”
穆腾额装作气得发疯,拽着令妃的衣领,对她恶狠狠地说:“你这个贱人,淫妇!”
令妃朝着穆腾额的脸就是一耳光。
他们这么一吵,果然吸引了那几个人的注意。穆腾额又说:“今天,我把李大人请来,就是想当面揭发你们,把话说清楚,让大人为我做主,惩治你们这对狗男女。李大人是吏部大元,身受皇上重用,在京城,想做官的人,谁不通过他?李大人,您要为在下做主啊!”
说罢跪地泣零。
皇帝说:“好了好了,这是你们的私事。今天请本官来,没有好酒好茶招待,又因为家务琐事烦劳本官,我可没时间管你们的闲事。”
然后,起身走开,作出要回房休息的样子。
穆腾额不住磕头,一边恳求:“大人,求您给在下做主啊!”
皇帝头也不回,直接去了自己房间。
令妃给穆腾额使眼色,穆腾额便推搡着她往他和明安图的房间走,一边回头指着明安图,说:“改日再找你算账!”
明安图坐下,假意喝闷酒,对所有围过来观看的人群嚷:“看什么看!”
然后,又专门对着那个说自己贿赂巡抚的人高声喊:“你,一直盯着我,是什么意思?不要命了?我告诉你,刚才那位李大人,早就跟我认识,他向着我,也不会向着我表兄!前日我父亲还托他给办了一个最富庶地方的知县。你看什么看!是不是想让我禀告李大人,治你的罪?”
却说这个行贿的人,姓陈名玉堂,一听明安图如此言说,顿时来了兴趣。他心想,我托关系送银子,也只不过得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县丞,这位李大人,是什么来头,竟然有手眼通天的本事?于是献媚地迎上来,作揖打拱,对明安图说:“这位大人,小的知罪。小的是良民,在本地行善积德,做了许多好事。大人若有差遣,随时吩咐,小的别的忙帮不上,可在这杭州城的地界,还些许认得几个熟人。只是不知,刚才那位李大人,兄台能否代为引荐?若能接洽上,小弟必有重谢。”
明安图心想:“果然上钩了。”便说:“若要我引荐,却也不难,可是贤弟知道,这请人办事,礼数还是不能少的。我也不多要,纹银一百两,便可带贤弟见上一面。”
陈玉堂听了,顿时屁滚尿流,一叠声地说:“是,是。”
从衣兜里掏出银两,恭恭敬敬献上。
明安图假意贪财,面露喜色,站起身行,对姓陈的说:随我来。
明安图领陈玉堂到得乾隆的房间,看见几案对面坐着的李大人,大概四十多岁,仪表堂堂,器宇不凡,心中已经认定他就是自己求官的必由之路,于是跪地磕头。乾隆让他起来说话,他便把自己的想法道出。
乾隆说:“若要本官代为引荐,钱财倒是其次。不过本官这次来江南,是有公务在身,受皇上派遣到这里查办当地官员贪赃枉法的情况。你若有什么消息,多多供上来,自然可以立功受赏,仕途无量。比如你们这里的巡抚李贵恒,就是皇上要彻查的对象之一。”
陈玉堂听了,喜出望外,又跪地行大礼,对乾隆说:“小人遵命。这个王巡抚,别说小人,杭州城里很多人,都知道他的勾当。您大头头,可千万在皇上面前,替小人多美言几句,小人感激不尽!”
乾隆对明安图说:“拿纸笔。”
明安图回曰:“是。”随即拿来纸笔,在一旁等候做记录。
乾隆言道:“陈玉堂。记住一定要说实话。若有半句谎言,不但本官帮不了你,就算当朝宰相也保不住你,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陈玉堂将自己知道的关于李贵恒的事情一并陈述。他说:
“据小人所知,王巡抚,呃,不,李贵恒,原是个举人,最初的知县,是他花钱买的,并非朝廷大挑遴选的结果。他在甘肃任职之时,就曾向朝廷虚报旱灾,私吞捐银,皇上当时曾有“四不解”,李贵恒与总督勒尔谨一起欺君罔上,敷衍塞责,皇上仁厚,也没治他们的罪。如今在海塘工地,他也是贪纵浮冒。”
乾隆言道:“继续讲。”
陈玉堂打拱说:“是,大人。小人还知道,李贵恒的儿子李海昌,在京城开妓院,有一次,差一点出了命案,可是京城水深,他儿子根本不会露面,都有别人代其身份。当时那起案子,险些得罪了朝廷一品大员瓜尔佳明安图大人,也就是太子太傅,朝廷重臣啊。”
明安图一听,睁大了眼睛。皇上也眉头微皱。只听陈玉堂接着说:“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。是明安图大人家里被卖出来的一个婢女,唤做秀妍的,恰巧被李海昌开的妓院买去。李海昌当时正在京师,他见那个秀妍窈窕淑女,又是个雏,便想收了她。可是秀妍誓死不从,居然用自己头上的簪子划伤了李海昌。他恼羞成怒,命下人责打。这秀妍后又几次三番逃跑,每次被抓回来,都是一顿毒打折磨。最后,您说寸不寸?恰巧被明安图大人在街上撞见了。明安图大人可能也是顾着秀妍,便顾不上追究妓院。况且,妓院本来就有人顶替调包,不是李海昌的名头。”
明安图听到这里,按捺不住心头怒火,厉声问:“你说的可是实话?”
陈玉堂忙不迭地说:“大人,大人,小人怎敢扯谎?小人知道这么多,也是因为,秀妍的胞妹,就是小人的邻居。”
明安图心里一惊,秀妍从来没跟他说过自己还有个胞妹呀!
皇上言道:“秀妍的胞妹,你可能找到?本官要传唤她。”
陈玉堂说:“这个不难,小人回去后就让浑家去找她,一定给大人带过来。”
皇上说:好,你先去办吧。
陈玉堂领命退下,明安图跪地,对乾隆说:“皇上,奴才求您为我做主,彻查此案,为秀妍报仇!皇上,秀妍死得可怜,若不追究主犯,任其逍遥法外,天怒人怨啊皇上!”
于是叩头不起。
令妃在穆腾额和明安图的房间里,来回踱步,心绪不宁,穆腾额说:“令妃娘娘,您坐一会吧。”
令妃说:“我是担心皇上的安全。我们离京之前,皇上已经命大学士阿桂赴海塘工程监察,让他随后来杭州碰头,可是他还没来,皇上独自一人在这里,我真的很担心。国不可一日无主。穆腾额,皇上的安全就都靠你和明安图了。”
穆腾额说:“令妃娘娘放心,奴才们自当尽心竭力,拼死保护皇上。”
乾隆让明安图起来说话,明安图不起。皇上便说:明安图,这件事,我一定严查。不过,事情究竟如何,还不能听陈玉堂一面之词。